父亲的拐杖

父亲的拐杖

□ 王 伟

人们常说，人生七十古来稀，父亲已经过古稀快五年了。如今，我叫了近五十年的“大”（老家方言），他已经把轮椅当作了双腿，开始拿向上的目光，向我征询他的暮年生活。

很多时候，我们理解父亲与理解母亲，是存在较大时间差的。母亲是爱的化身，早已超越了性别之相，涵盖了世间的真善美，是被第一理解的生物载体。而父亲，是责任的化身，兼备承载生活重负的义务。当父亲“真相大白”于我们心头时，却已迟到多时。往往是在我们自己也做了父亲多年后，或遭遇不堪重负，或面临委屈难言，或正值力不从心……在这些时候，甚至在父亲离开后的某一个瞬间，我们才真正懂得他为人父的盛怒威严与隐忍不发，针锋相对与委曲求全。

父亲在新世纪来临前夕中风后，除了病种在做“加法”之外，其他的一减再减——饭量从三碗减到两碗，再从两碗减到一碗；村里的责任田，从十亩种到五亩，再从五亩种到一亩，最后如同二道贩子，全盘交给他人耕种。以前扛起二百斤的麻袋不喘不吁，眼下，也只能挖一瓢杂谷喂喂鸡鸭。从大年初二到正月十五，不把沾亲带故的亲临一遍誓不罢休的父亲，今年也只坐在门槛上，给几个战友通通电话，言辞断裂得如同梦游一般。条几上的烟酒，再也没有启开。他行如风、站如松的日常，如今只剩下坐如龙钟了。

去年，父亲从医院回来，弟弟给他买了一台轮椅。如我所虑，他果真不愿坐进去。他知道，那是一道枷锁，套上去就再也解不开了。可他不能长久站立，行走又那么困难，用他几个孙子的话说，爷爷走路就像迈不起的太空步，就像电影放的慢镜头，万一摔倒了，可不会像“赵四”那样再弹跳着站起来呀。一时无策的我，忽然就想到了赵本山的《卖车》，告诉他，大，你不是两腿不好使吗，坐在轮椅上，腿的压力就没有了，血液循环就上去了，这样慢慢就恢复了。谈笑间，父亲果真把身子挪了进去。

轮椅吞下父亲的半个身子，也吞噬了他多年的脾气，就连他的话也少了许多，变得无欲无求。平日里，除了偶尔下来走走，父亲基本上全天候陷在轮椅里，听鸡鸣狗吠，逗蚂蚁青虫，看太阳从屋脊处浮上来，又从树杈间掉下去，日日如常，只需给轮椅调整个方向。

给父亲买拐杖，是去年下半年的事。他沿村里的水塘走路，因冠心病和帕金森的胁迫，脚下没根儿，步伐浅短，那脚抬起不足寸高，还没走两圈儿，就摔了一跤。额头跌出一个窟窿，血流不止。入院治疗后，我就给他买了一根拐杖。然而，拐杖虽好，可他愣是至今不拄。或许，他认为那里无形中刻着一个“老”字；或许，他认为他是父亲，不习惯依靠。

那段时间，我想了好多。从心里，慢慢地，我与父亲开始重叠。那是一个硬扛的角色，他走在无法停留的地方，更无法回首。后面是断崖，前面是崎岖，或走，或挪，寸步必行，哪怕是爬，依然心系前方。

前天回去，我又向他问起拄拐杖的事，父亲从轮椅里探起头，像挣扎在一块沼泽地。这让我想起深陷泥潭的丹顶鹤，他变得越来越小，那只抖动着伸过来的患帕金森的手臂，变成一只受伤的翅膀。在我用力拉他的那个瞬间，他的目光向上，与我对视了一下，那是一个仰望将军的目光。也是那一刻，我动用了一个将军所有力量。

而父亲的回答依然很吝啬，又说了那四个字：没事，不怕。

那天，我是给父亲送药的。他一再问我买药花了多少钱，让母亲拿给我。我鼻尖酸透了，接着“斥责”他，我不是你儿子吗！这次，他多说了一个字，过日子，难啊！我知道，他的顾虑太多了。他说这话的时候，又递给我一个深邃的目光。

我刚把服药的剂量和次数都写到药盒上，母亲已从菜园里给我摘了一些菜，番茄、苋菜、黄瓜、荆芥，装了满满一篮子。放下菜篮，母亲引我到堂屋说话，说说近来村里大大小小的事件，还有父亲的表现。余光里，我看到父亲颤巍巍的背影，那只患帕金森的手还在身前抖动。不到一根烟的工夫，父亲就开始催我，日头快落了，走吧，你离城还有几十里地哩！

“你急个啥，晚上吃了饭再走。”母亲嗔怪他。母亲一直这样，总想让我在家多待一会儿。

“孩子有孩子的一家，天黑了不好走。”父亲再也不敢像年轻时那样斥责母亲了。他把话说得很平静，像一条泛光的路。一年多来，一直往复着这样似乎训练有素的对话。

父亲在催第三遍的时候，我拎起装进塑料袋的菜，终于还是走了。从车的后视镜里，突然看到父亲拽我的目光，像一根橡皮筋儿。

回到家，我刚把菜放下来，父亲的电话就来了：“菜不能捂了，把袋子解开，通通风，抓紧吃，吃完了叫你妈还给你摘。”

解开袋子，把菜倒出来，苋菜和荆芥都已择了茎秆儿。我忽然就想到父亲背对我时，那只抖动的手。正准备把菜放入水池时，突然掉出一个紧包的薄膜袋，里面卷着一千块钱。

那一刻，我又回味临走时父亲不经意的那句话，你不要钱，叫我咋当这个爹哩！

我愣在那里，久久不能动弹。

儿子拉拉我的胳膊，说，爸，别难过了，下次回老家，我要和你一起看爷爷。爸，你不知道，过年的时候，爷爷给我说了，你就是他的拐杖，等我长大了，我也是你的拐杖，对吧？

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，只听到电脑里正唱着一首歌：你看时间啊它等过谁，走过的路要怎么倒退，人已不在要怎么去给，满头白发要怎么变黑，你看当初啊什么都不对，你看后来啊，只会掉眼泪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