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夜铡草暖

冬夜铡草暖

文/格格

立冬一过，日头偏西得早。夜色像浸了凉的墨汁，顺着屋檐往下淌。村西口的小树林褪尽了白日的热闹，树影被残阳拉得老长，最后竟都顺着田埂滑进那口旧电缆井里，藏着几分暖意。风也换了性子，裹着中原北方的清寒刮过来，墙角的枯草被扯得簌簌响，像是在低声念叨着，盼着远方赶路回家过年的人。门前河沟里的水哗哗流淌，为这清寂的暮色添了几分灵动。

大伯在村小学教书，打我记事起，他的头发就带着大半灰白，像落了层霜，清瘦的脸颊上沾着粉笔灰，透着股书卷气的白。他这辈子拉扯5个孩子，日子过得紧巴却不潦草，家里的老黄牛，便是撑起半片天的指望。那牛是他用两个月工资，再加三袋舍不得吃的小麦换来的犊牛，从此便成了他课堂之外的另一个“学生”——春耕时拉犁翻地，蹄印印满田垄；秋收时驮粮归仓，脊背压得下沉。每回铡草，大伯都格外尽心，拣草时连细小的土块都要拣出去，他总说：“牛得吃好，才能长得壮，才有力气替家里干活。”

我们是他带的一届五年制毕业班。印象里他上课时总爱一只手攥着粉笔，另一只手插在洗得发白的裤兜里，讲起例题来眉飞色舞，眼角的皱纹都跟着舒展了，嘴角偶尔沾着点白沫也浑然不觉。谁都知道，这位严师凭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头，把3个孩子送进了大学。村里人夸他厉害，他总是摆摆手说：“学习就像算算术，一步一步来，功到自然成。”课堂上的大伯总带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，谁要是走神溜号、算错了基础题，他会捏个粉笔头轻轻扔过去，力道不大，却带着沉甸甸的认真——那认真里，藏着他对我们这些农村娃的期许，也藏着他自己培养出3个大学生的底气。那时候的课堂简单又扎实，上午语文、下午算术，书本上的知识点被他揉碎了、嚼烂了讲，课后作业题写满了黑板。我们趴在吱呀作响的课桌上做题时，总能听见他在走道里来回踱步的声响，沉稳得像钟摆，敲在每个人心上，让人不敢有半分懈怠。

忙完一天的课后，大伯会去牛棚里看看。牛棚外的空地旁，篱笆围起的小菜园里种着应季蔬菜，还没被霜打过的萝卜顶着翠绿的缨子，芫荽舒展开细碎的叶片，藿香丛擎着一穗穗淡紫的花，薄如蝉翼的花瓣裹着清浅的药香，个个精神得很。铡刀早已支棱起来，稳稳地架在木架上，一摞摞青草整齐地码在旁边，那是他午休时顶着日头割的，还带着白日太阳晒过的暖乎气，混着淡淡的泥土湿气，闻着沁人心脾。他蹲下身，粗糙的手指顺着草捆细细捋一遍，把混在里面的枯黄老梗、沾着泥的草根拣出来扔在一旁。抱着紧实的草料，一头搭在铡刀下，另一头用膝盖半跪着压住，胳膊肘猛地往下一沉——“咔嚓”一声脆响，似快刀裁帛，利落得不留一丝拖泥带水。紧接着，连贯的“嚓嚓”声像春蚕啃叶，匀净又爽快，鲜绿的草段簌簌落在脚边的竹筐里，带着股青草特有的清甜。他一边铡草一边向我念叨，说哥在师大得了奖学金，寄回来的信上满是工整的字迹；姐单位里涨了工资，特意叮嘱他别省着吃穿，话里满是藏不住的骄傲，眼角眉梢都带着笑，手里的铡刀也抡得更有劲了，胳膊上的青筋随着动作微微凸起。

牛棚里的老黄牛像是早等急了，闻着青草的香味便“哞”地叫了一声，低沉又温和，鼻尖顶着木栏不住地翕动，浑浊的眼睛望着棚外的大伯，满是期待。大伯听见声响，抬眼透过蒙着一层薄霜的窗户往棚里望了望，嘴角牵起一丝浅笑，眼角的皱纹也跟着柔和下来，手上的动作却没停。铡刀起落间，“咔嚓、咔嚓”的脆响在渐浓的暮色里来回荡漾，像一首简单质朴的童谣，伴着风声与河沟的流水声，让人安心。竹筐里很快堆起了尖尖的草垛，带着水汽的青草香混着泥土味，漫过空地飘进牛棚，把刺骨的寒风挡在了外头。

等铡完最后一捆草，夜色已经漫过了牛棚的顶，远处村庄的灯火星星点点亮了起来，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，温柔又明亮。大伯直起身，双手扶着腰轻轻捶了捶，发出几声轻轻的“哎哟”，想来是弯腰久了，腰酸得厉害。他随后抱起沉甸甸的竹筐，迈着稳健的步子走进牛棚。老黄牛立刻凑上前来，脑袋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胳膊，大口大口地咀嚼着草料。大伯伸手摸了摸牛的额头，牛温顺地蹭了蹭他的手，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。他看着牛，眼神温柔得像看着家里的孩子，心里盘算着：等这头牛再长壮些，卖了钱就能给在外地读大学的老五寄生活费了，还能再给老伴添件棉袄。

棚外的风更凉了，卷着枯叶打在棚门上，发出“嗒嗒”的轻响，像是在叩门。棚内暖融融的，草料的清香、牛身上淡淡的腥气，还有大伯收拾铡刀的轻响缠在一起，在这昼短夜长的夜里，酿出一段踏实又安稳的时光。大伯坐在棚角的木凳上，看着老黄牛低头吃草的模样，顺手从篱笆外的小菜园里拔出一个脆生生的萝卜，拧掉翠绿的萝卜缨子、剥去萝卜皮咬下去，萝卜的汁水混着脆感，嚼着满是新鲜劲儿。这冬夜的暖，混着萝卜的清甜、草料的香气，还有老黄牛踏实的咀嚼声，更浓了几分。那是日子有奔头的暖，是苦尽甘来的暖，是大伯用双手撑起的暖。

后来我也走出了家乡，见过城市的霓虹与喧嚣，却总在寒夜想起那个冬夜的铡草声。那声响里，藏着庄稼人对日子的热忱，更藏着中国式父亲最朴素的爱。岁月流转，铡刀声或许已远，但那份暖却永远留在心底，成为往后岁月里最坚实的慰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