守望
守 望
□ 邓 婷
周末的晨光像被暖阳熨过一般平整,我提着两兜精心挑选的月饼和两件火腿肠,去妈妈的老家瞧瞧姥爷和二姥爷,二姥爷是我姥爷的亲弟弟,我们这儿是这样叫的。我站在那座熟悉的院落前,院子里静悄悄的,只有风吹过树叶的簌簌声。我拔高声音喊了几声“二姥爷”,回应我的,只有空荡荡的回音。
我心里有些惴惴不安,便推开虚掩的堂屋门。光线骤然一暗,空气中弥漫着老房子特有的混合着泥土与时光的陈旧气息,我的眼睛适应了片刻,才看清东间的情形——二姥爷趴在一张漆皮剥落殆尽、露出木质本色的破旧老式书桌上,睡着了。那台比我还年长的收音机,在一旁沙哑地唱着豫剧,咿咿呀呀的腔调,不像唱,倒像一声声疲惫至极的叹息。
我屏住呼吸,不敢惊扰,只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他。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滞,又仿佛在他身上加速流淌了几十年。
太姥爷一家是逃荒来到这个村子的,太姥爷去世得早,是我那裹着小脚的太姥姥,用一双颤巍巍的小脚,硬是踩出了一条生路,拉扯大了我姥爷和二姥爷。许是自幼的负重,许是命运的压榨,二姥爷的腰,似乎一辈子没能真正直起来过。他不是驼,而是蜷缩,像向土地作出臣服者的姿态。
他的人生,是一本写满“失去”的书。英年丧子,我已记不清小舅舅的模样。小舅舅走后,他时常坐在门槛上叹息,那叹息声不重,却能把整个屋子的空气都压得沉闷,一坐就是大半天,望着远方的山。
小姨出嫁那天是腊月十八,那年冬天的雪下得特别大,接亲的队伍因大雪耽搁,赶到村里时已过了中午。二姥爷作为主家,本该高兴的,可在那一片喜庆的红色里,弯着的腰也没能直起来。鞭炮声响过,新娘子要出门了,小姨穿着嫁衣,在漫天飞雪中朝他磕头。二姥爷站在堂屋门口,嘴唇嗫嚅着、颤抖着,像是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,可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,只是那双粗糙的手攥得紧紧的。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、肩膀上,他就那么站着,像一尊逐渐被大雪覆盖的雕塑。
晚年,他又送走了我的二姥姥。二姥姥虽有些痴傻,却陪了他大半辈子,60多岁得了癌症,没受什么罪,半夜里安静地走了。至此,只剩下二姥爷一个人,守着这空落落的院子,守着这无边的寂静。
他已70多岁了,花白而稀疏的头发勉强覆盖着古铜色的头皮,像秋日衰败的草地;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,每一道都深得像用刻刀划上去的——那里面积攒着多少风霜与沉默?那双搭在桌沿的手,粗糙、干裂、指节粗大,布满了深褐色的老年斑,曾播种、收割、抚养儿女,如今却只能无力地蜷着。我的眼眶猛地一热,生怕惊醒他,只想悄悄把东西放在桌子上,再默默离去。
就在我转身的刹那,身后传来了窸窣的响动,他醒了。
他缓缓地抬起头,浑浊的眼睛像蒙了一层薄翳,眨动了好一会儿,才慢慢将视线聚焦在我身上,那纵横的皱纹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推着,极其缓慢地舒展开来。“婷来了。”他哑着嗓子说,声音里还带着刚睡醒的黏腻。我连忙低下头,使劲眨了眨眼,把那股热意逼回去,才转过身换上笑容:“嗯,二姥爷,我来看您了。”
我搬了个小凳子坐在他旁边,和他攀谈起来。话头总是些零碎的片段,他说家里的牛前阵子卖了,那条看家护院的狗也送给了邻村的亲戚,如今只剩下一只老猫,白天不见踪影,夜里才回来。“人老了,养不动了,哪天我走了,它们没人管。”说着,他起身要去里屋给我找好吃的,翻腾了半天,也没摸出什么。他有些窘迫地搓着手:“家里……没啥好吃的零食了。”
这句话像细细密密的针,轻轻扎在我的心上。我鼻尖一酸,强笑着说:“二姥爷,我现在能挣钱了,以后该是我买给您吃。”
这句话,一下子把我拽回了遥远的童年。6岁之前,父母忙碌,我常被寄养在姥姥家。那时,太姥姥还健在,跟着二姥爷住。大人都忙着田里灶上的活计,我便被交给了太姥姥看管,成了她的“小尾巴”。我是家里那一辈唯一的孩子,太姥姥就把所有的好都给了我:她总是把柜子里藏着的、自己舍不得吃的点心、糖果,颤巍巍地塞到我的小手里。因此,二姥爷也常把他觉得好的东西留给我——一块蒸得甜糯的南瓜、刚出炉的烤红薯、几颗山上摘来的枣子……如今,我已30多岁,有了孩子、有了家庭,可在他眼里,仿佛还是那个需要他把好东西留出来的馋嘴小丫头。
我看着眼前的二姥爷,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。我觉得他苦,他自己又何尝不觉得苦呢?可这苦,具体是什么?是说不出来的。是儿子早夭的痛?是女儿远嫁的牵挂?是妻子离世的孤寂?是腰身再也无法挺直的无奈?都是,又都不全是。那是一种弥漫在生命每一个角落的底色,是日复一日守着空屋的等待,是收音机里的声音也填不满的寂静,是明明儿孙满堂却仿佛孑然一身的茫然。
我想给小姨打个电话,让她多回来看看二姥爷,可拿起手机却又迟疑了:我以什么样的身份去说呢?我一个外孙女,自己一年又能回来几次?我自己都行色匆匆,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别人常回家看看?这种无力感,比悲伤更让人窒息。
我努力地眨着眼睛,把那不争气的眼泪憋回去,然后站起身,声音尽量轻快地说:“二姥爷,我走啦,您多保重身体,我过阵子再来看您。”他“哎哎”地应着,坚持要送我到大门口,我没让。
走到大门口,我终究是没忍住,回头望去——他果然还站在那里,站在堂屋门口那片幽暗的阴影里,佝偻的身躯倚着门框,像一根即将枯萎的老藤。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模糊的轮廓,孤独又凄凉。那一刻,所有强装的堤坝轰然倒塌,眼泪终是没能忍住落了下来。
他是我生命中沉默的守护者,是我童年里温暖的依靠,也是这个时代最易被人遗忘的群体——留守老人。他们不是没有儿女、不是没人赡养,可他们的孤独就像院子里的杂草悄悄生长。他们不抱怨、不哭诉,只是静静地活着,等着某一天风把他们吹进泥土里。
开车走在回城的路上,脑海里反复回响着二姥爷那句“婷来了”。那声音里没有惊喜、没有激动,只有熟悉,可正是这份熟悉让我心疼得无法呼吸。我们总说“常回家看看”,可“常回”二字对许多人而言已是奢侈。城市的生活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,把我们困在其中,我们忙着工作、忙着育儿,忘了在某个角落有人正等着一句问候。
二姥爷不需要多少钱,也不需要多贵的礼物。他需要的,是有人坐在他身边,听他说说过去的事,哪怕只是静静地陪着。可这样的陪伴,对他来说已是奢望。
我不知道还能再见他几面。70多岁的老人,像一盏油将燃尽的灯,谁也不知道哪天风一吹就灭了。可我依然希望,下次回去时,他还能认出我,还能笑着说“婷来了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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