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根旧钩担

□ 孔得方

钩担，就是带钩的扁担，曾是农家常用的一种工具。一根长长的扁担，两头各装一条链钩，它的模样说不上精美，但实用性极强。淮海战役时，豫皖苏平原上的老百姓就是用它搭配小推车，为解放军源源不断地输送物资。

我家也有根钩担，榆木做的，用几十年了。听父亲说，我爷爷就用它给解放军挑过物资。如今，它静静地斜靠在墙角，原木色变成了黑灰色，像一截朽木，两端的链钩也生了锈蚀，轻轻一碰就掉锈渣。

我所在的村是“地无三尺平”的小山村，不比平原地区家家院子里有水井，村里唯一的水井在村后的山脚下。挑水的活儿，大多由父亲去做。他每天黄昏时分去挑水，将厨房和院子里的水缸都装得满满的，以满足第二天用水。

记得有一次，父亲抄起钩担，挂着两只铁皮桶，吱扭吱扭地出了门。夕阳下，我和黄狗一前一后围着他跑。山路旁的绿草地里，野花一簇簇地开着，蜜蜂嗡嗡地忙碌着，蜻蜓在眼前飞来飞去；最有趣的是，蚂蚱突然从脚边蹦出来，引得黄狗在草丛里扑来扑去。“嗷吆吆……嗷吆吆……”我生怕黄狗闪了脚爪，关切地唤着它。

打水是个技术活儿。水面离井口有两米多深，父亲站在井口，用钩担钩着一只水桶，慢慢往下放。待挨近水面时，父亲熟练地摆动一下钩担，下面的水桶也随着摇摆，之后开始下沉。父亲慢慢往上拉钩担，一桶水就被提了出来。黄狗天生害怕幽深的井口，从不敢靠近。我却喜欢趴在井口看父亲打水，尤其是那一下悠然地摆动，然后一桶甘泉就从水井深处提了上来，让我觉得打水是件轻松惬意且富有成就感的事情。

看父亲打了一桶水后，我便想替父亲打下一桶。父亲不同意，说这不是件容易的事，不要眼高手低。我不服，父亲就笑着将钩担递给了我。接过钩担的那一刻，突然觉得这根东西很沉重、很陌生，因为我之前并没有摸过它，更别说使用了。我用钩担钩着水桶慢慢往井里放，然后用力摇摆，但水桶只在水面上乱晃，水怎么也不往里面灌。“你不也是这样晃的吗？”我一边把钩担还给父亲，一边问。父亲笑着说：“我可没像你这样乱晃，这样晃，桶会掉到井里的。”父亲接过钩担，边示范边对我说：“先往一边轻摆，再猛地往另一边扯，水桶就倾斜入水了。”

父亲将水桶提上来后，又将水倒回了井里，仍笑着把钩担交给我，示意我再试一下。我不敢接，父亲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严肃，说：“拿着！”我感受到他从未有过的严厉，只得接过钩担。这次，我学着父亲刚才的动作，费尽九牛二虎之力，终于打了半桶水上来，父亲笑着抢过钩担，对我说：“尝尝你自己打的水。”我蹲下喝了两口，清清凉凉，这是我喝过的最甘甜的水了。回家的路上，父亲挑着水走得飞快，钩担在他的肩头一弯一弯的。

有一年，我家在山坡上开垦了一亩多荒地，用来种红薯。种红薯的时候需要浇水，钩担和水桶便随着父亲上了山。父亲要到离荒地几十米远的一处水潭挑水，去了却发现水潭干了。母亲说：“今年天旱，不种了，种了也不一定成。”“红薯秧买回来了，不能不种。再说了，你咋知道不成呢？红薯最好活了，见水就活！”父亲说完，便挑着两只水桶大踏步地找水去了。

那年确实旱，河沟里的水大都干了，要么就剩个湿湿的小浅洼，用瓢舀都舀不起。父亲看了看有些打蔫的秧苗，最后决定翻过两架山梁，到山那边的水库挑水。据母亲说，那天父亲来来回回大概挑了六十桶水，后来他的肩膀疼了近一个月，贴了好几副膏药才好。蜿蜒起伏的山路，平时轻装都难行，父亲挑着水一趟一趟地走，我难以想象他付出了多少艰辛。那年，那亩地的红薯收成如何，我早忘记了，但父亲往红薯地里挑了六十桶水这件事，却一直忘不掉。

有一年暑假，我看水缸里的水不多了，便想替父亲挑水。我拿着钩担，钩着水桶就悄悄溜出门。到了井边，用父亲教我的方法，成功打了两桶水上来。我准备把水挑回家的时候，却发现水桶太沉重了，只好倒掉一些，可还是站不起来，没办法，只好再倒，终于站起来了，可水桶里也仅剩小半桶水了。回去的路上，两只水桶晃来晃去，我竭力控制住，慢慢地往前挪动。钩担在肩膀上，压得我骨头生疼，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一歇，短短几十米路竟歇了五六次。我想起了父亲翻山越岭往红薯地里挑水的事，他的肩膀难道是铁打的吗？

几年前，村里通了自来水，山里的路也修好了，大小机械都能开到地头，钩担也就闲置了。收拾院子时，母亲总嫌它碍事，几次都要丢了它，要么当柴烧，可父亲每次都出来阻止。他掂掂这根钩担，把它捧在手里、扛在肩头，晃着身子说：“这钩担还能用哩！照样能挑东西！”

不久前，山村来了几个城里的游人，他们在我家门口歇脚时，目光被墙角的钩担吸引了，还想出高价买走它。父亲一脸疑惑：“又不是古董，你们买它做什么？”其中一个人说：“我们是市文化部门的，一直在收集这种老物件做展览，让年轻人了解过去的艰苦岁月。”“这根钩担还上过战场哩！”父亲给他们讲了这根钩担的英雄事迹。他们要给钱，父亲说什么也不收，把这根钩担捐给了他们。

旧钩担被红布包着，离开了小山村，父亲的眼睛也红了。可他心里并不难过，因为这根钩担，最终有了一个好归宿。

一根旧钩担

□ 孔得方

钩担，就是带钩的扁担，曾是农家常用的一种工具。一根长长的扁担，两头各装一条链钩，它的模样说不上精美，但实用性极强。淮海战役时，豫皖苏平原上的老百姓就是用它搭配小推车，为解放军源源不断地输送物资。

我家也有根钩担，榆木做的，用几十年了。听父亲说，我爷爷就用它给解放军挑过物资。如今，它静静地斜靠在墙角，原木色变成了黑灰色，像一截朽木，两端的链钩也生了锈蚀，轻轻一碰就掉锈渣。

我所在的村是“地无三尺平”的小山村，不比平原地区家家院子里有水井，村里唯一的水井在村后的山脚下。挑水的活儿，大多由父亲去做。他每天黄昏时分去挑水，将厨房和院子里的水缸都装得满满的，以满足第二天用水。

记得有一次，父亲抄起钩担，挂着两只铁皮桶，吱扭吱扭地出了门。夕阳下，我和黄狗一前一后围着他跑。山路旁的绿草地里，野花一簇簇地开着，蜜蜂嗡嗡地忙碌着，蜻蜓在眼前飞来飞去；最有趣的是，蚂蚱突然从脚边蹦出来，引得黄狗在草丛里扑来扑去。“嗷吆吆……嗷吆吆……”我生怕黄狗闪了脚爪，关切地唤着它。

打水是个技术活儿。水面离井口有两米多深，父亲站在井口，用钩担钩着一只水桶，慢慢往下放。待挨近水面时，父亲熟练地摆动一下钩担，下面的水桶也随着摇摆，之后开始下沉。父亲慢慢往上拉钩担，一桶水就被提了出来。黄狗天生害怕幽深的井口，从不敢靠近。我却喜欢趴在井口看父亲打水，尤其是那一下悠然地摆动，然后一桶甘泉就从水井深处提了上来，让我觉得打水是件轻松惬意且富有成就感的事情。

看父亲打了一桶水后，我便想替父亲打下一桶。父亲不同意，说这不是件容易的事，不要眼高手低。我不服，父亲就笑着将钩担递给了我。接过钩担的那一刻，突然觉得这根东西很沉重、很陌生，因为我之前并没有摸过它，更别说使用了。我用钩担钩着水桶慢慢往井里放，然后用力摇摆，但水桶只在水面上乱晃，水怎么也不往里面灌。“你不也是这样晃的吗？”我一边把钩担还给父亲，一边问。父亲笑着说：“我可没像你这样乱晃，这样晃，桶会掉到井里的。”父亲接过钩担，边示范边对我说：“先往一边轻摆，再猛地往另一边扯，水桶就倾斜入水了。”

父亲将水桶提上来后，又将水倒回了井里，仍笑着把钩担交给我，示意我再试一下。我不敢接，父亲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严肃，说：“拿着！”我感受到他从未有过的严厉，只得接过钩担。这次，我学着父亲刚才的动作，费尽九牛二虎之力，终于打了半桶水上来，父亲笑着抢过钩担，对我说：“尝尝你自己打的水。”我蹲下喝了两口，清清凉凉，这是我喝过的最甘甜的水了。回家的路上，父亲挑着水走得飞快，钩担在他的肩头一弯一弯的。

有一年，我家在山坡上开垦了一亩多荒地，用来种红薯。种红薯的时候需要浇水，钩担和水桶便随着父亲上了山。父亲要到离荒地几十米远的一处水潭挑水，去了却发现水潭干了。母亲说：“今年天旱，不种了，种了也不一定成。”“红薯秧买回来了，不能不种。再说了，你咋知道不成呢？红薯最好活了，见水就活！”父亲说完，便挑着两只水桶大踏步地找水去了。

那年确实旱，河沟里的水大都干了，要么就剩个湿湿的小浅洼，用瓢舀都舀不起。父亲看了看有些打蔫的秧苗，最后决定翻过两架山梁，到山那边的水库挑水。据母亲说，那天父亲来来回回大概挑了六十桶水，后来他的肩膀疼了近一个月，贴了好几副膏药才好。蜿蜒起伏的山路，平时轻装都难行，父亲挑着水一趟一趟地走，我难以想象他付出了多少艰辛。那年，那亩地的红薯收成如何，我早忘记了，但父亲往红薯地里挑了六十桶水这件事，却一直忘不掉。

有一年暑假，我看水缸里的水不多了，便想替父亲挑水。我拿着钩担，钩着水桶就悄悄溜出门。到了井边，用父亲教我的方法，成功打了两桶水上来。我准备把水挑回家的时候，却发现水桶太沉重了，只好倒掉一些，可还是站不起来，没办法，只好再倒，终于站起来了，可水桶里也仅剩小半桶水了。回去的路上，两只水桶晃来晃去，我竭力控制住，慢慢地往前挪动。钩担在肩膀上，压得我骨头生疼，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一歇，短短几十米路竟歇了五六次。我想起了父亲翻山越岭往红薯地里挑水的事，他的肩膀难道是铁打的吗？

几年前，村里通了自来水，山里的路也修好了，大小机械都能开到地头，钩担也就闲置了。收拾院子时，母亲总嫌它碍事，几次都要丢了它，要么当柴烧，可父亲每次都出来阻止。他掂掂这根钩担，把它捧在手里、扛在肩头，晃着身子说：“这钩担还能用哩！照样能挑东西！”

不久前，山村来了几个城里的游人，他们在我家门口歇脚时，目光被墙角的钩担吸引了，还想出高价买走它。父亲一脸疑惑：“又不是古董，你们买它做什么？”其中一个人说：“我们是市文化部门的，一直在收集这种老物件做展览，让年轻人了解过去的艰苦岁月。”“这根钩担还上过战场哩！”父亲给他们讲了这根钩担的英雄事迹。他们要给钱，父亲说什么也不收，把这根钩担捐给了他们。

旧钩担被红布包着，离开了小山村，父亲的眼睛也红了。可他心里并不难过，因为这根钩担，最终有了一个好归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