檀木箱

檀木箱

□ 杨 林

我的书房里珍藏着一个檀木箱。它静静地卧在书架旁边的几案上，像一位沉默的老友，暗红色的油漆被岁月浸润得愈发沉郁，边角处有些磨损，露出淡紫色的天然肌理，摸起来细腻光滑。那是45年前父亲连夜帮我赶做的。

我的老家在淮北的清水河畔。当时我在河北岸的村设初中就读，初中二年级开学不久，便被选拔到镇上的中学读书。我是全村第一个有机会到镇上中学读书的孩子。我既兴奋又沮丧，因为中学离家10多里，住在学校半个月才能回家一次，却连个盛放衣物的箱包都没有。

临出发的前一天夜晚，我被院子里的锯木声惊醒。夜凉如水，月光洒在床边，我悄悄推开门，借着微弱的灯光，看见父亲一只脚站在地上，另一只脚踩着那段老檀木——原本要做精致农具的，此刻正被他锯成薄片。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褂子，袖口卷得高高的，布满老茧的胳膊用力拉着锯子，“沙沙”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，锯末沾在他的裤腿和汗湿的额头上。不一会儿，父亲又蹲下来，母亲在一旁帮着递工具，并低声叮嘱：“慢着点儿，大长一夜呢！”父亲“嗯”了一声，汗珠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淌，滴在木料上晕开小湿痕，又很快被木头吸收。我站在门口，眼眶发热，夜风裹着檀木的清香和父母的低语，心里忽然踏实了。

第二天一早，一个精巧的檀木箱立在床边，长近两尺，宽一尺半，高一尺，刚好能装下我的全部衣物和课本。没有雕花，边角被砂纸打磨得光滑圆润，只是外部简单刷了遍暗红色油漆，合页也闪闪发光。最让我心头一暖的是，箱盖上用墨签工整地写着4个字，“勤奋踏实”。父亲只读过三四年书，为写好这4个字，想必费了不少劲儿。我摩挲着心爱的木箱，父亲拍拍我的肩膀说：“住校要好好读书，别偷懒。学习和做人跟种地一样，踏实才稳当。”那一刻，我懂了，这箱子里藏着他的期盼和牵挂。

1982年夏天，我初中毕业考上了师范学校。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，邻居纷纷上门道贺。父亲忙着招待客人，母亲的眼里闪着泪花。家里穷，买不起皮箱，父亲把檀木箱仔细擦拭干净。

临走那天，母亲把我的衣物整整齐齐地放进箱子里，其中有一件是她刚赶做的白色的确良上衣。父亲从贴身口袋里掏出20块钱折好塞进箱底，反复叮嘱：“在学校别省着，吃饱穿暖，好好读书。记住，读书要勤，做人要实。”我抱着檀木箱，眼眶湿润，久久不愿离开。

师范3年，檀木箱就放在宿舍床头的水泥台上，装着我的生活用品，更装着家人的嘱托和牵挂。深夜备战教育学考试时，手指冻得发僵，我就把脸贴在木箱上，檀木的温润顺着皮肤蔓延开来，仿佛父亲宽厚的手掌在摩挲我的额头。有一次考砸了，我坐在宿舍里掉眼泪，无意间看到箱盖上“勤奋踏实”4个字，忽然想起父亲的叮嘱，立刻打起了精神，连夜把错题抄在本子上，逐题向老师请教，直到把每个知识点都啃透。夜里想家时，打开箱子，檀木的清香混着母亲洗衣物时留下的皂角味扑面而来，仿佛父母就在身边；遇到困难想放弃时，那4个字总在脑海浮现，让我重新找回方向和力量。

毕业后，我被分配到县城当老师。去学校报到时，同事劝我别带这简陋的小箱子了，说学校宿舍里配有衣柜。我执意把它结结实实地绑在自行车后座上——他们不懂，这箱子不仅装着父亲的手艺，更装着我做人做事的道理。印象最深的是第3次搬家，货车颠簸中，木箱被角落里的铁架蹭掉一小块油漆，露出里面淡紫色的木芯。我心疼地连夜找来旧砂纸，把破损处打磨平整，还特意找了些油漆修补好。妻子在一旁打趣：“看，把小箱子当宝贝了！”我笑笑：“物件跟人一样，要好好待它，才会热心陪着你。”后来每次搬家，我都用旧棉布把箱子裹得严严实实。每当工作中遇到棘手的教学难题、调皮难教的学生，我就会想起“勤奋踏实”4个字，就会抚摸那熟悉的木纹，就像摸到了故乡的泥土和父亲的手掌，浮躁的心便会沉静下来。

40多年过去了，我搬过6次家，从狭小的单身宿舍到宽敞的商品房，家具越换越全、越来越精致，可这个檀木箱始终没被丢下。它立在书房里，朴素却珍贵，成了书房里最不可替代的物件。

如今，父亲已离世多年，我也两鬓染霜，眼角爬上了皱纹。这个檀木箱早已不装衣物，而是放着一些老照片和我这些年获得的荣誉证书。最显眼的是那本“高级家庭教育指导师”证书。备考那年，我已年过五十，白天要给学生上课，晚上就坐在书房里，檀木箱就放在书桌旁。台灯下，我逐字逐句啃读厚厚的教材，遇到难懂的理论有些灰心时，就想起父亲连夜做檀木箱的身影——他能凭着简单的工具，连夜做成一个精致的檀木箱，我为何不能凭着勤奋啃下这些知识呢？无数个不眠之夜，檀木的清香伴着我记笔记、做模拟题，最终顺利通过考试。旁边的书架上还放着我参与主编的成长教育读本《六德文集》。为了收集资料，我泡在图书馆查阅了许多文献，连周末都守在书架前抄录资料。特别是校对100多万字的文稿，我想偷懒时，檀木箱上“勤奋踏实”4个字便浮现在眼前。后来，一套12册的《六德文集》终于被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。

每当思念故乡、想念父母的时候，我就会静静地抚摸这个檀木箱，那上面深浅不一的刨痕仿佛是父亲的指纹，带着独有的温度。箱盖上“勤奋踏实”4个字虽已模糊，却深深地刻在我心里，从求学时督促我勤学不怠，到工作后提醒我踏实做事、稳步前行。